每次想起外公,總以為他還生活在故鄉的小村子里,蹲在路邊抽著煙,玩著跑胡子,其實他已經早已離開。最后一次見外公是那年正月初二,外公高興著要喝酒,神色狀態都非常好,因為外公曾經中風過,所以不敢讓他盡性,外公講了很多很多話,我們走時他依依不舍,沒想到,幾個月后的清明前夕,他就毫無征兆征兆地、安靜地告別了這個世界。
幾年后結婚的那天,就在走進酒店那瞬間,忽然想起了外公,那個一直希望我早點結婚成家的老人,恍惚中也看到了他的笑臉,就在那白白的云層上面。
一個字
外公總愛說起他讀過三天的私塾,學會的唯一的一個字:“來”,來上學的來。或許,在外公的心里,也一直在重復著老師教這個字的情景。只是因為家境,不得不輟學,少小就承擔養家糊口的重任,把上學的機會讓給他的弟弟,我的小外公。但外公從未講起過他離開私塾時的心情,也從未有過半點埋怨、半點后悔。
農村大多數老人,籮筐大的字都識不了幾個,但他們喜歡把自己聽到的、經歷過的,都編成故事,或許故事中的某某,可能也就是曾經的他們自己。外公也喜歡講故事,特別是講日本鬼子、講解放戰爭;有些是他自己親身經歷的,有些可能也是轉了幾道耳朵聽來的,尤其講到在家門口發生的那場著名戰役,外公特別眉飛色舞,被炮火浸泡的夜空,鮮紅鮮紅,偶有子彈從頭頂滑過,伸手一抓,滾燙、滾燙。
解放后,外公擔任了鄉公所的負責人,上級還專門給配了秘書。外公為人過于實誠、過于膽小,每次蓋章時因為不認識文件上的字,總覺得不踏實,害怕犯錯誤,于是,辭掉了公職,繼續當起了補鞋匠,而和他一起進鄉公所的一些人,其實也認不全幾個字,但都堅持留了下來,后來享受著縣領導的退休待遇。
為此,村里人都抱不平,如果外公有小外公那么高的文化,現在日子就好過了,至少是縣領導了。這些都只是如果,每次外公某某說起這些,還是有那么些懊喪,在飽經滄桑的老人心里,這就是命,不得不認。
兩段婚姻
農民,大抵都有同樣的標簽:弱勢、勤勞、貧苦終生。外公是外姓人,前人投親才來到了我們村,在講拳頭、講宗族勢力的農村,很多時候只能忍氣吞聲。
外公少年當家,在該享受父母疼愛、聆聽夫子教誨的年齡,不得不照顧弟妹,外出謀生。壯年喪偶,原本稍有起色、稍有溫情的生活,又不得不再次破碎、重組,一付補鞋擔子,承擔兩個家庭的責任,養活八口人。
孩時的記憶里,除了農忙和春節,很少看到外公,總在外地忙乎。外公當過鐵鋪學徒、打過鐵,再后來就成了補鞋匠,過完春節,就挑著他的鞋擔子,遠走他鄉,村里很多人都跟過外公,帶過小外公、帶過大舅、也帶過小外公的兒子。雖然錢掙得不多,每次回來,外公舅舅們總會帶一點好吃的給我們。特別是大舅,每次外出前總說回來帶點叫“虧”吃,當我們追著要“虧”吃的時候,大舅就在我們腦門上輕彈一下。長大了,才知道,“虧”不是吃的東西,或許虧吃著吃著,也會成為一種福分,只是諾大的農村,可能沒幾個享受到用虧換來的福。
就這樣,外公常年四季挑著他的鞋擔子,一路蹲了過來,直到小舅長大外出謀生,那時外公已經六十多歲了,這頭老黃牛也終于回到自己的窩里,一個人又擔起了大部分農活。就算在最繁忙的雙搶時分,外公也很大度地縱容我們、找各種理由少干農活。
印象中,只有一次例外,那次暑假雙搶時,舅舅們還沒及時趕回來,外公就帶著我們這些婦幼趕收早稻,快近中午的時候,哥不干了,去抓泥鰍去了,人手不夠,其他也就回去休息,只有外公在忙乎,我走的時候,分明聽到外公的咆哮、沖著打谷機在發泄著內心的憤怒。這是外公唯一的一次因為農活發火,還是沖著自己。
三次奇跡
說是奇跡,其實也不是什么很驚天動地的大事,只是一個老人倔強的生命、不屈的毅力。每次在眾人不抱希望時,外公總會意外地、健康地站著人們面前。
讀初中時,外公已逾七十,放養自家的耕牛,也成了外公每天的必修課。平常,外公要我們多花時間讀書,不讓我們放牛,只有暑假的時候,我們才有機會成為放牛娃。
一天我正在家里做作業,村里的人從遠處山里回來報信,說外公被自家的牛給傷了,外公被牛從一個十多米的山坡上給掀了下來。村里人幫忙抬到家里時,臉上血肉模糊,奄奄一息。那一刻,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,極度害怕,害怕再也見不到外公,第一次體驗到可能失去親人的煎熬。家人急趕猛趕把外公送到了當時的區醫院,醫院開始不愿意接收,找了熟人才得到收置治療。意外得是,外公迅速好了起來、回來了,只是臉上留下了點點傷疤。
讀高中開始,在家的日子越來越少,特別是畢業后,每年也就春節才回老家,每年見到外公的日子也就幾個指頭都可以數過來。一天,接到母親電話說,外公中風了,落下了偏癱。真不敢相信,曾經那么健康的外公,真就這么躺著了?第一次感覺到外公可能真得老了,也再次想到外公可能真得要離開我們了。
只是母親,不愿意輕易放棄,外公也一樣,母親到處買了很多藥,外公也每天堅持扶著凳子鍛煉,兩年后,外公站起來了,又可以開始四處走動,又可以和村里的老人們扯談玩牌,外公再次讓我感受到了那種頑強、那種倔強,不管別人怎么看、怎么想,自己始終如一。
外公去世前一個多月,一個人搭車去了城里,去看望了他的女兒、他的妹妹,向自己最親最掛念的人做了道別。當時,母親住的地方距離車站應該近三五里路,外公從來沒有去過,只是知道住在那個地方,平常我都得走上三四十分鐘。
聽到這個消息,我無法想象,一個不識字的九十來歲、操著一口土話、拄著拐杖的老人,他是怎么找到他女兒住的地方?我腦海里閃現著一個老人不停問、不停被人搖頭,走進一道小巷、又退出來再走進另一道小巷、再退回來……
外公在城里住了一小段時間,病了,醫生說身體系統幾近衰竭,不建議住院。回去的時候,外公流淚了,再沒多久,外公就離開我們了,去了另一個世界。
蓋棺那天,我端詳了很久很久,外公只是累了、睡著了,我也只是輕輕道了聲再見,好像明天就會醒來。只是那天以后,我再也沒有見過這位老人,也再沒有聽到他的聲音,那怕只是在夢里。
2012年初稿
2015年修訂
2018年終稿